菊柳与桃花——陶渊明的意象世界
学习时报 03-31 06:30

《晋书·隐逸传》以孙登开头,陶潜结尾,是很有意思的。撇开年代的因素,孙登和陶潜是大为有名的两大隐士。孙登除了火与光的那段话,不见诗文留世,陶潜却诗文传世甚多,而且质量很高。其田园诗、归隐诗的艺术成就开创了一个流派,影响绵延长久。

除诗歌外,《归去来辞》《桃花源记》《五柳先生传》几篇传世之文辞章优美、立论新颖、意味深长,进入中国文学的巅峰之作行列,对陶诗、陶文的研究专著如汗牛充栋,迭出新章。研究陶渊明的作品,是专门的学问,笔者不敢妄加评论,仅就上述几文之意象,略发一点感慨。

陶渊明喜菊、爱菊、赏菊。亲手植菊南山下,一句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大隐的形象便跃然纸上,人菊天然化一的意旨不言而明。菊为何物?生长于山野,怒放于深秋,有金黄之艳丽,不求人赏;有错时之生机,避开百花争伍的春光,伶仃独怜,倒与陶渊明的个性、经历、追求相吻合。菊花香味不浓,性味不甜含苦,落寞时瓣瓣花落,耐风霜日长,且开放的花朵纠结成团,甚而瓣张虬劲,毫无媚态。这不正是一个不媚权贵、不堪折腰、躲过人间喧哗,宁静独处,心中尚飘人格的淡淡馨香,独怜自爱的诗人形象吗?更别说,陶渊明喜喝酒、常醉酒,对时事偶冒燥火,拣几瓣菊花泡茶解渴,以达清心明目、舒缓肝火郁结之功效。

陶渊明还喜柳,在屋舍旁满怀深情地植柳,自号“五柳先生”,并有《五柳先生传》传世。他对桃花也是情有独钟,奇文《桃花源记》,述桃花甚美,他没有写成菊花园记,这又是为何呢?柳与桃花是世间更常见之物,也是诗文常借喻意象的普遍之物。人以柳喻代别离,杨柳依依,《诗经》早开先河;柳永的“杨柳岸,晓风残月”更是脍炙人口;“不知细叶谁裁出,二月春风似剪刀”,尽抒云淡风轻之境。这些意象似乎与陶渊明的追求是大相径庭的。桃花更是如此了,桃花艳艳,桃实灿灿,人们以桃花比美人;“城中桃李愁风雨,春在溪头荠菜花”,更是将桃李喻为城中追逐时尚喧闹之物,并与野生的荠菜花相对应,无疑,陶渊明当属荠菜花,生就荠菜花本性的陶渊明,却在凝聚自己美好理想社会的桃花源借桃花以言事,不是大为矛盾吗?

柳与桃花的形象被陶渊明所借喻,所讴歌,或许不是出于偶然。陶渊明是出世的,他看尽风流奢华,不耐市井喧闹,到僻静的山村寻找宁静之地,告别这些喧哗、热闹,他大义凛然,决然决断,一篇《归去来辞》,声情并茂。“田园将芜,胡不归?”“鸟倦飞而知还”“抚孤松而盘桓”,意志不坚决,则没有如此决断之文;情感不逼真,则没有如此深情之境。归隐之后,看春风杨柳,垂枝千条,或许是对人间有着依依之念吧,故而,他没有隐于深山求仙得道,只是在僻静的乡间,与菊花、山岚为伴。

有桃花的地方,有人间,有炊烟,野桃成林处,也有猴群光顾,有生命,有活力。陶渊明生于门阀贵族,曾祖陶侃曾为当朝一品大员,他自己则躬耕自养,自得其乐,其实生活过得十分艰苦,“环堵萧然,不蔽风日,短褐穿结,箪瓢屡空”,是他艰苦生活的写照。然而富贵荣华不是他生活理想所追求的,五谷丰登,鸡鸭成群,茅舍三间,桃花几株,青山远望,小溪穿径,是他真实的桃源生活。那个自给自足,其乐融融的桃花源,既无官役之束缚,又无冻馁之忧愁,不是很令人神往吗?他选择了桃花这个意象,因为与桃花相比,孤菊太凄清了,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,世上又有几人能做陶渊明呢?何况桃花源这个理想国的主角是山民,山民唱的戏要用山民的语言,体现山民的美学情趣,所以桃花是适宜的。

菊与柳、桃,在文学意象上是矛盾的,这矛盾恰恰统一于陶渊明的文学追求中。或许,这正展示了陶渊明心底的另一面,这另一面的深处,有矛盾、有纠结,有平静海面下的漩涡。

菊孤标傲世,柳别情依依,桃花夭夭明灿,都是世中物,各有一片天地,各自风流,风流人可以赏菊,可以植柳,可以在桃花源内体验“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”。(作者:谢德新)